拜师
人生何处不青山,但人生的每一座青山,都是布满荆棘、高而险峻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在我们村里,就有这样一个人。他因为孝,所以拜师学医;因为有骨气,所以学得精深的医术;因为医术精深,所以出人头地。
他父亲是个行医的,说难听些,也只是乡间的一个“土医生”。主要还是靠那几亩地来管饱肚子。然而,命运苦楚,难以预料。他父亲患上了脑血栓,导致半身不遂,只能拄着椅子走动。当时村里的人都认为,患了脑血栓就没有几年的活头了。可无论怎么说,究竟得治,不然岂不是大逆不道。庄稼担子也都背在他身上,再加上照顾父亲,很难相信他那瘦弱的身体能扛得起地里的活儿。不过,他挺住了,没有被生活的刻薄所压垮。
腊月里,寒气逼人,冷风刺骨,河水凝冻,死气沉沉的一番景象。早晨,窗子上结了一层坚硬的冰花,直到太阳爬到了屋顶才慢慢融化。人们都裹着厚厚的棉袄,聚在屋里打牌,消磨一些时光。自从他父亲患重病之后,就再也没有给别人看病,家庭的经济因而变得非常严峻。他日日夜夜睡不安稳,叹恨自己没有出息。
起初,他学基础的医学,自己开一家诊所,好歹能多挣一些钱。至于父亲的脑血拴,普通的医生是治不得的。他只有初中学问,脑血栓属于心脑科疾病,没有大学的基础对此是很遥远的。后来他的想法转变了些:与其学医开诊所挣钱为父亲治病,毋宁学心脑科医学直接为父亲治病。
经过苦苦一番打听,得知了一位医师。这人便是县人民医院心脑科专家、副主任医师王辞修先生。是一件求人的事,要不要送礼,送的话又能有什么可送呢?看这家徒四壁、环堵萧然!最能说得过去的,还是不送礼,拜师学艺要的是真诚、虔诚的心意。况且有些人是不爱财的......
工作时间,想必王医师很忙。便等到傍晚登门拜访。他总觉的心是沉甸甸的,但是又有些激动。抬起手敲门,一声声地都在震荡着自己的激动,即便是心很沉,也会被敲门声震得发痒。
门开了,迎来一位老妇人,头发花白,祥和的笑了笑,问:“你是谁?有事吗?”他凝重地勾起一丝微笑,说:“老太太,你好,请问王先生在吗?”老妇人回道:“在家呢,来,到屋里坐坐。”老妇人将身子侧在一边,招呼他进屋。却见那王医师已从屋里出来了。三七分的头发,焦黄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一副厚厚的眼镜不时的折射出橙黄的灯光。两手背在身后,大步流星的迈过来。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心里升腾的紧张和激动似乎已经按耐不住。他忙地迎上去,说:“王先生你好!”王医师娴熟地问:“有啥事儿?”他说:“我,有事求您。”王医师一听这话,心里很明了,果断说:“算了吧。我从来不受人的请,要看病就看病,不要歪门邪道地私下来求我。”他不由一惊,连忙解释说:“不不,不是,您误会了。”王医师问:“什么事?”他不再遮遮掩掩的了,因为那样会然人瞧不起。于是后退了一步,深深鞠了一躬。说:“请求您――收我当徒弟吧!”王医师猛地抽一口凉气,睁大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他。王医师往上推了推眼镜,把手探进衣兜里。说:“小子,想学医?那也用不着找我呀。我又不是培训先生。你得近专业学校。”他感到很为难,说:“我只是初中毕业。”王医师不得不有些疑惑了,问:“初中?那你还学什么医呀。干脆去当个诊所的助手,学点小本事,也能给人看病。”他想到伤心处,鼻子酸酸的,低沉地说:“我爹患了脑血栓,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家里很穷,看不起这病。所以,今天我才斗胆相求,求王先生收我为徒,学成了,我就给爹治病・・・・・・”王医师沉默了许久,叹了一声,说:“恐怕我教不了你,没法儿教。你没学历,我没时间,两头不全。”
他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就像大风卷走的树叶,在天地间旋转、飘远,就这么挑逗人,难为人!他一把握住王医师的手,哀求道:“先生,您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将来我有出息了,我・・・・・・”王医师不愿再听下去,推开他的手,摇了摇头,说:“你还是另寻他人吧。”即刻转过身子。忽听得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王医师回头一望,却见他直直地跪在地上了。他说:“如果你真不愿意收我,我就一直跪在这里!”王医师无奈地说:“为何。跪与不跪,我都不能收你,何苦呢。”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爹娘比天高,孝字比命大。不能救我爹,枉为男儿汉!”未说完,眼泪夺眶而出。十多年来,他没有哭过,无论生活有多穷多苦,他都不曾哭过。但是,他爱父亲・・・・・・王医师将手从衣兜里掏出,搭在他肩上,说:“人生何处不青山,路还有很多。你走吧,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快回家吧。”说完,王医师离开,关了大门。
“咚”的一声脆响,震碎了他所有的美好期待。巷子里的人已经很稀少了,偶尔有一两个走路的人,也不愿受着严寒多看他几眼。人们都躲到屋子里,吃过饭大都入睡了。四下里静得出奇,像是在漫晌地里的夜,空气沉若琉璃。天空没有一点点星月的光亮。他就这样一直等着,双腿越来越麻木,脊椎也渐渐疲惫。
忽然有几只塑料袋从他眼前飞过――起风了。腊月的风是毫无情面的,或者说本就是风中的饥饿者,它会毫无情面的从大地乃至天空的每一个角落汲取温热。风头如刀,脸上的热被一层一层地剥削着。耳朵疼地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脖子上感到一阵针扎般的冰凉――漫天飞雪。朔风卷着鹅毛碎玉,寒气托着冰晶乱羽,摩擦着大地浩浩袭来。他不时的在打着寒颤,喘息在哆嗦着。强劲的寒风使他难以呼吸。鼻子也早已没了知觉,估计快要冻结了。眼前混沌如初,只有低沉阴森的风声穿击着耳膜,像魔鬼的嚎叫,似妖怪的咽呜。他的眼神流露着沮丧与豪壮,无尽的期望依然在深邃的瞳孔中起伏。
雪,越下越密,风,愈刮愈强。风雪滔滔,如猛虎下山,玉鳞滚滚,似天河破碎。雪已积了半尺,封盖了他的双腿。他仍旧坚持着,等待着。就算到天明,也要一直跪着。
寒风像箭矢一样,一支一支穿身而过,他似乎感受不到这样的寒冷了,因为骨头也早已冰凉如铁。他像一尊雕像,四肢僵硬,面色铁青,置于风雪利剑之中。他也确实想让自己化作雕像,因为这个时候他是崇拜雕像的。
遥想多少年来他父亲风里来雨里去,经受着隆冬的大雪的肃杀,忍耐着三伏的烈日的曝晒。如此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在渐渐老去。走过漫长的黄泥路,迎头是干烈的风。为他盖起三座红砖瓦屋,才得以成家。现在父亲已经老了,而且患了重病。人苦苦劳累了一生,那么到了晚年,儿女尽孝,应该好好享福了。因此,良心在鞭策灵魂,本性在驱使肉体。
雪势渐弱,缓缓收敛了那恶狠狠的气势。雪花零丁地飘转而下,似夜空中隐约的星光。北风依旧呼呼作响。不知道是几更天,只觉得饥寒交迫,痛苦不堪。也许已经过了三更,那门依然紧闭。灵魂顿起一阵阴寒,仿佛就要随朔风而去。想想这些年,穷愁潦倒无所获,碌碌无为到现在。活着无作为,死不足惜。况且还不能孝敬爹娘。死了也抹不去这永恒的痛苦。
在他的幻想里,不知道门开了多少次。然而,现实中一次也没有开。
最后,他所期盼的多么美好的情景:
忽地一道橙黄的灯光照在身上,心里尚有暖意,他已无力微笑,但浑身上下都是喜悦。伴随着一声声踏雪的脆响,那个高瘦的身影向他奔来。他一言不发,只等着王医师答应。王医师提着一瓶酒,说:“喝点儿,暖暖身子。到屋里来。”他没有理会,因为他不是在等美酒饭菜。王医师见状,开怀大笑,笑声朗朗,抹去了空气中的阴晦,在云间徘徊。喊道:“我收你这个徒儿了!”便弯下身子去拉他。
却才发现,王医师的手,和自己一样冰凉如铁。
和自己一样冰凉如铁・・・・・・霎时间,他流下了火热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