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是谁的身影，在我的柔词里轻轻荡漾；是谁的人生，如平平仄仄般曲曲折折。掬一阕柔词，如小山，如乐章，如饮水；盈一缕幽香，如荼靡，如柳絮，如夜合。轻触一段段尘封的过往，凝视一个个悠远的故事……

（一）小山词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晏几道

又是暮春时节了，又一次从梦中醒来，扶头酒醒，帘幕低垂，梦境是如此清晰。那时家世正隆，青春正在，佳人佐酒，好友在侧，赌酒猜枚，击节按拍，无不自在。她殷勤捧玉钟，他弁却醉颜红，歌声扇影中，舞低杨柳楼心月；他记得，斗草阶前，穿针楼上，她罗裙香露，玉钗迎风，靓妆眉沁绿；他懂得，她琵琶弦上的相思，她哀筝曲里的幽怨。

曲终，人散，她们终如彩云一般，冉冉归去了。他在词里轻轻呼唤她们的名字，“小苹”、“小莲”、“小鸿”，而今，无论他再怎么呼唤，她们也不会低眉浅笑着答应他了。他在空空的锦屏下，酒醒长恨；在杨柳青青的渡口，满怀枝枝叶叶的离情。他唯有在飞雨落花的梦里，跋山涉水，苦苦追寻。忆起相逢时候，几回魂梦与君同。

斟满一杯菊花酒吧，坠入荼靡旧梦。繁花若真如一梦，过而无痕多好。人生就不必失意，只当醉一场……

（二）乐章词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山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栏意。

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饮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凤栖梧柳永

曾经是多么年轻的少年，策马扬鞭，以为功名理想全在远方。以为匹马单枪，凭着满腔热忱，便可以捭阖天下，可人世真是这样，可以华丽深邃一可以幽苦坚绝。不是你该走的路，怎么挤也挤不进去。皇帝一句：“且去填词”，让他从此远离侯门，漂泊于杏花烟雨的江南，潦倒失意，惆怅无奈，对酒当歌，强饮还无味。罢，罢，罢，“且把浮名，换了浅酌斟低唱”吧，人生若能一路欢歌，也不枉桐花万里。

秦淮河畔，杨柳岸，晓风残月，商女尤唱后庭花。滚滚红尘，百代过客，也惟有柳永一人，天生敏感，妙解音律，肯低下心来，听她们的哀曲。于是，就有了这真心的低唱：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柳词似水载忧愁，即使历时千年，也让后人泪盈于睫。每当清明的小雨纷纷而至，众名姬载酒饮于你墓前，哀筝起，红衣飘，唱且婉，吟悲歌。

历代文人骚客多，又有几人能如此呢？

（三）饮水词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浣溪沙纳兰容若

一个茫茫百感的惆怅文人，一个一片幽情冷处浓的痴心人，一个霜冷离惊鸿失伴的伤心人——纳兰容若。纳兰容若，他的名字就是一阕动听的词：胸纳幽兰，养性涵德，神容略若，在唇舌见婉转地一绕，便成千古绝唱。

在世人眼中，他是一个几乎拥有一切的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锦衣玉石，鲜衣怒马，年少多金。他有满腹才华，精通书法丹青，是满清第一词人。他有满身侠气，善骑射，武功卓越。

可是，他却低吟：“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出身名门的贵胄公子，却看尽了这过眼云烟。“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一声长叹，几许失落。

渌水亭畔，听语轩内，曾与好友对酒当歌，慨叹人生几何。长沟流月，酾酒吟诗，吹笛到天明。世事变迁，友人如分飞劳燕，不断离散。独自在斜阳脉脉中登上小楼，天边，一行白雁遥遥飞过。远处，几点黄花，已是满地秋，侬华如梦水东流啊。

同是一片夕阳下曾有伊人与他雕栏曲处，同倚斜阳。那必是一个兰心蕙质的女子吧，清婉如梦，温润如玉。他们曾效易安，赌书消得泼茶香。

然而好梦难留，尘缘易绝。终是半世浮萍随流水，一宵冷雨葬名花。带着永远的追思和后悔，轻吟“当时只道是寻常”，失去后才销魂蚀骨的寻常。

叶笛声细细，往事悠悠。蓦然回首，曾经沧海，早已是。换了人间。我是人间惆怅客呵，断肠声里忆平生。

尾声

暗淡了飞扬身影，远去了歌舞升平，曲终，人散，惟有轻叹：人生似词，词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