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睡了，晚安

我回头，突然发现身边这个男人已经不像我记得的那样年轻。我记得的他，是十年前的那个。

那时候他穿格子西装，戴黑色墨镜，肚子还不是这般的挺，更不会被我笑称成“六个月”。那时候他还意气风发，喜欢趁着出差的时机在各地旅游，有时候会带上我。那时候他还经常会抱起我亲我，我还记得他老是忘记刮得下巴上细微的胡茬，生活似乎一直这么美好。现在他正在看电视，沉浸在电视剧所营造的美好但是虚假的氛围当中，如以往一样催促我去早睡:明天还要考试。

我有气无力地反驳，甚至已经懒得争辩，只是懒散地躺在沙发上跟着他看极其乏味的电视剧，偶尔会和他争夺一下遥控器。他还是不是他？我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我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是他教我认字，用香烟盒制成的卡片。他用正楷在上边一笔一划地书写;我记得小学时每次家长会他总会自豪并且骄傲地发言，伴随着阵阵掌声;我记得刚上初中的时候所有的英语问题都去请教他;他似乎无所不能。

我很骄傲地跟我的同学或者朋友说他是我的父亲，然后让他们惊叹于他脸上所显示的年轻――虽然有和我一样的黑色皮肤，但是却比我的鼻子挺不知道多少倍。可是现在我却已经不愿意，甚至怕向别的人说这是我爸。他抽烟，他好吃，他嗜睡，他唠唠叨叨，他优柔寡断，他……如果让我举出他的缺点，我能举出一千一万条。我有时候甚至会想，为什么他是我爸。他似乎已经只会督促我去好好学习，而学习上的事情我已经不知道能请教他些什么，更多的时候是我独自埋头苦读。我觉得他变化太大，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他似乎早就不是以前的他。可是，我又曾几时好好跟他谈过？我又何曾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我从未注意过，他已经快要五十岁，却固执地要我妈用染发剂掩饰他的两鬓斑白。我从未注意过，每天早上起床后他都会给我弄好牛奶和蛋白粉，眼里还是交织着血丝。我从未注意过，每次我固执地要单衣，他总会更固执地让我加衣服。我从未注意过，我每次的学习上的失利，他都会默默地说，没什么。虽然我知道他很在乎。他年轻的时候没有好的生活条件，以至于没有考上大学。他希望我能替他圆这个梦。他尽量满足我的一切要求，无论合理还是不合理。可我还在固执的和他吵。总是和他吵。从未停止从未间断，对着他说伤人的话，在他原谅时仍然将他的手甩开。我从未想过自己有多过分，却总是将自己的愤怒强加于人。

他总说我小时候多乖，小时候多好看，现在却怎么怎么样，虽然知道他是开玩笑，却还是会生气，还是会扔下碗筷钻进书房，倒锁了房门。等他来腆着肚子走进来，假装生气地叫我。我记得上幼儿园时我会十分欣喜地抢先骑在自行车的横梁上，等他跨上座骑带我去上幼儿园。他会照例给我买甜腻的花生饼，然后对着我的胖脸笑得五官紧合。如今他只能默默地看着比他高出一截的儿子在他身前大步流星地走着，他发觉自己已快跟不上我的步子。只有在他打好冒着热气的洗脚水，提进书房里给灯下的我时，他才会发出会心的笑容，然后催我早睡。

现在的他正靠在沙发上看我认为是虚假而且无聊的电视剧，但是他看得津津有味。我想了想，站起身来。我说，爸，我睡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