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稼轩对话
夜风卷着衰草片片飞扬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月影打碎在波澜起伏的寒江岸上,我挽起袖子,撩起一捧清洌澄澈的水,丝丝缕缕透着晚间的凉意。这秋末的风携了满身的疲累寂寥,蒙了满面的尘沙,击落了枯杨零星的叶片。飘落下来,纷纷扰扰,落在我浣洗的手上。
我将洗好的碗碟装在木盆里,正打算走,起身时却发现不远处有人影浮动,我顿了顿,心中升起一阵恐慌:“谁在那里?”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拨开了几许摇曳着的秾艳花影,向我走来。
我警惕地看着他,握紧了手中的木盆,正犹豫着要不要弃了这些物件逃走,他的身影在月光中却变得清晰起来,定神一看,这人身披着一袭银光寒甲,剑眉星眸,风姿飒爽,英挺的面容确是纯正的宋人。
“夫人为何至此?”他沉声道。
我见他是大宋的将士,这才长舒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木盆碗筷,向他作拜:“家中有客,特来此浣洗碗筷,方才没有看清您的衣着,还以为是金兵又至,惊扰了您,这是我的过错。”
他微微一笑,眉宇间透露着些许自信:“金兵暂且是不敢来了,此地为我宋兵驻扎之地,不过……”他话锋一转,疑惑道:“此处边城常为战火波及,夫人为何仍留于此?”
我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与夫君祖祖辈辈都在此处,从未离去,虽然不少父老乡亲背井离乡躲避战火而去,但也不能改变我们守住家乡的意志,毕竟,家在何处,人便要在何处的。”
“夫人所言甚是。”他点点头,似是认可了我的话。
半晌无言,我屈膝正想拜别,又觉得这人眉间暗暗流动着与凡人不同的气概,犹豫再三,还是冒昧地出声道:“不知公子名谓?”
他爽朗一笑,声音激得寒江涟漪顿起:“鄙姓辛,字稼轩。”
我惊讶地忘了捡地上的木盆:“可是与耿京先生一举破金的稼轩先生?”
他又是一笑,语气中带了几分年轻人的自信和沉稳的谦逊:“不才,确是在下。”
“遥闻先生破金之大名,恕我区区妇人,孤陋寡闻,竟没有认出先生。”
“夫人多礼了,在下只是跟随耿先生一路才得以过关斩将,这一切还是多亏了耿先生,得此盛名,愧不敢当。”他缓缓道,“明日只怕战火又起,夫人还是尽快回去吧。”
“多谢先生提醒,”我捡起地上的木盆,“金兵狡猾多计,先生亦没有朝廷补给,希望先生也能珍重。”
“在下也正有着投靠朝廷的打算,夫人与在下见解竟不谋而合。”他惊讶地看着我,又向浩浩苍穹抱拳道:“若是能有幸得到天子赏识,得以率朝军将金人驱逐出我大宋河山,那才是好男儿建功立业的志向所在。”
话音落下,那枯杨间的野鸟却像是受了惊一般,扑闪着翅膀嘶哑鸣叫着冲向云霄,江面微微一颤,随后抖落了星芒万千。分不清何处是银汉,何处是月色,何处是千家灯。
“只怕……”我顿了顿,方才慢慢道,“先生难以得偿所愿。”
“为何?”
“如今王风沉沦,白骨横霜,星宫之神难得飞仙,浩然苍穹不见清明,先生既有远大的志向,可曾想过这些挡在面前的无数险阻?”
“这是自然。”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一双眸子竟比得上一弯凉月澄澈,坚毅道,“好男儿自当不畏险阻,勇往直前。在下自当明白我大宋不单唯有金人一险,待当我斩尽外寇,便是肃清王风之时!不尽吾志,怕是此生留恨。”
我无言良久,最后对他深深一拜:“无以为先生效力,只愿等到先生佳音。”
我端着木盆,款款背行而去,越过衰草旁飞红的残余秾艳,直到背后再不见那一弯清江凉月,耳畔突然传来了他低沉悠远的歌声:“……试抚铁衣如雪色,聊迟宝剑动星文。”
我侧望回去,只见雾水朦胧中沉沉再不见倒影:“愿得燕弓射天将,耻令越甲鸣吾君。”
长啸未断,泪却湿枕,我从睡梦中醒来,外面天色已大亮,苍白的日光从密密楼房中穿射过来,一如他回荡了千年的歌声。
那后来的白马金鞍,亦或孑然失落,是否在那一夜就注定了的?
漏几转,惊得烛灭酒醒,犹觉五更寒。梦回郊关,尚余马蹄声远。秋风吹得江南燕,乡路已断情未断。便踏关处,犹有声喉宛转,豪气冲天。
泣血书千轴,悲歌唱彻,战骨碎尽志不休。羌笛戎装皆拭遍,曾忆往昔踏山月。回首来路,无非一蓑烟雨,万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