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的随想
(一)
恶鲁迅的人,惧鲁迅的人,对鲁迅并不总采取骂和攻击的态度,他们还有更巧妙的手法。其实谩骂和攻击,往往都是一些十分单纯的小人物的小把戏,对鲁迅所能造成的伤害仅是表层的。鲁迅真正的敌人,在生前,是封杀,是禁;在死后,是宣布他使命的完成,是对他文字的阉割、曲解,是瞎吹滥捧——将其弄到云端,让不明所以的后人对他敬而远之,甚至心生厌恶。
(二)
我总感觉我们生活中有两个鲁迅:一个是僵死的,冰冷的,令人厌恶的,他被人供奉着,立为圣像;另一个鲁迅仍活着,活在那个被欺辱、被践踏的群体,活在无意间走进他留下的那片密林深处的人的心里。供奉他的人尽量削剪他的锋芒,让他和现实保持“一致”、保持“相和”。在心里纪念他的人,大多有过噩梦般的非人经历,仿若从地狱、炼狱走过一般,“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这其中有一个有趣的差别:供奉他的人绝不爱他;爱他的人,又坚拒供奉他。这种分裂是自然的。鲁迅的性质决定了他死后的遭遇。
(三)
总有一些人认为鲁迅被宣传的太多了,鲁迅被捧得太高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宣传”是为了歪曲、为了让更多的人远离他,“捧”是为了抽去他的精神,使他不再是一个战士而变成一个偶像,一个卫道者。我们回头认真想一想,鲁迅被捧得最高的时候,是不是他的精神被曲解得最厉害的时候?鲁迅语录满天飞的时候,是不是他的后继者(这里的“后继者”不是指具体的某一个人或某一些人,而是泛指所有受他的影响受良心的指引追求真理坚持讲真话的人)被讨伐得最猛烈被扫荡得最彻底的时候?因为鲁迅被捧得太高、被“美化”得太离奇而对鲁迅心生厌恶、从而与鲁迅有意“保持一段距离”的人,是不是中了吹捧者的调虎离山计了?
(四)
鲁迅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他是应运而生的,因而也必然应运而亡。这“运”就是中华民族的贫病、积弱和颓废,就是中国社会空前的危机、灾难和困厄,就是在城头不断变换大王旗的那些人的虚伪、无耻和堕落。就鲁迅自己而言,他是希望自己“速朽”的。唯其速朽,才能证明中国有真进步;他的不能速朽,恰是他个人最深重的悲哀,更是我们整个民族的大不幸。但是这与种种“封杀”和“捧杀”是无关的,“封杀”与“捧杀”,只会进一步证明他的价值,证明他曾生活的那块土地上仍有鬼魅在活动。
(五)
鲁迅的声音,是中国被压迫的劳苦大众郁积在心头几千年的声音,鲁迅的反叛,是中国被欺辱的知识分子酝酿了数百年的反叛。有了这声音,中国的劳苦大众才第一次让统治者从内心深处感到了恐惧;有了这声音,一切花言巧语为压迫辩护的“理论”才永远被宣判为谎言;而有了这反叛,中国的知识分子中才一个又一个、一批又一批地走出了敢挺直腰板说话、敢为民众说话的人。这样的一个“祸患无穷”的家伙,怎么可能是“捧”它的那些人希望人人学习、人人“看齐”的对象呢?
(六)
我也是渐渐才明白的,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骂他、咒他、恨他、诬陷他,又为什么有那么多从内心惊惧他、从本质上与他相异相斥的人,在他死后要一再地捧他、把他偶像化。鲁迅之所以是鲁迅,而不是一个其他含含糊糊的存在,就在于他爱得太深,恨得太深,爱得太直白,恨得也太直白。那些被他指斥的,可能祖祖辈辈也没有遭受过这样的“不敬”;那些被他撕下假面的人,可能世世代代也未曾经历过如此的尴尬。鲁迅不是对某一个人表现了不敬,他是对一个群类、一种生存方式表示了憎恶、进行了最无情的口诛笔伐和最大胆最放肆的揭露,只要这个群类还在,只要这种生存方式仍在延续,我们就不会听不到围着鲁迅的狂吠。然而这种狂吠有一天忽然变成了恭维。好象鲁迅和恭维他的人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这真是天大的笑话——这真是世界上最精明的自我保护的方式。有人就此曾经提出过这样一个有趣的问题:专制为什么偏偏找着了鲁迅——鲁迅是反专制的,一个反专制的人为什么却被专制所利用?这问题看似复杂,要回答它也十分简单:专制已经深知自己臭名昭著,必须穿一件新时代流行的外衣才能逃脱被审判的厄运,而鲁迅恰恰是呼唤新时代的旗手,站在这面旗下,舞动这面旗帜,谁还敢怀疑舞旗的人不是进步力量的代表呢?
(七)
听说现在有这样一种照相机:一个人穿着衣服照相,照出来的却是裸体。鲁迅恰是在精神的意义上,给中国人拍了裸相。面对这样的裸相,有人疯了似的叫着、骂着、跳着.....。但这叫、这骂、这跳,也被鲁迅拍了下来, 鲁迅之被人憎恶、诅咒,应该是“罪有应得”的。鲁迅的意义就在于,他是第一个系统而完整地给中国人拍摄精神底片的人,有自省精神的中国人,终于可以从这些底片里看到自己所患疾病的严重程度,并设法进一步探寻病因,从而找出救治的方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