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又倔又难看的老头
“有些东西断了,是可以补救回来的,风筝的线断了,就迷失方向了,毕竟断线的时刻上演的凌空架起的空中,一片空荡的苍穹里,是一派浮华的出走”长大的阿一很喜欢这句话。
阿一的爷爷住在阿一隔壁。
他是一个又倔又难看的老头,很瘦,除了骨头就是皮,加上一把花白胡子,就颇有点骨道仙风的味道。阿一得名字就是他起的,顺口又好记,就像简单清爽的初夏。阿一总比小民好听吧。小名,小民,呵嘿,可真出了名。小民是爷爷的亲孙子,阿一不是。阿一跟小民一样大,又是门碰门的邻居,所以阿一才叫他爷爷。
阿一的亲爷爷早就死了,那时阿一刚上小学,坟就埋在老家背后的山上,从坟头伸长了脖子瞧,还能瞧见老屋哩!大伯跟三伯从爷爷死后就一直吵架,奶奶抱着小阿一就呜呜咽咽地哭“死老头,你走了就好,撒下一摊子事让我老婆子为难……”阿一老是觉得爷爷坐在坟头上,看伯伯们吵架,看奶奶又哭又骂。为什么人死了还要继续看世间的世态炎凉?
生活就是这样,在你不经意之间狠狠地扇你一巴掌,让你促不及防,疼得难受。
小民爷爷是除阿一妈妈爸爸外最爱他的人,夏天的时候爷爷会端一根板凳坐在杨奎树荫下,一手摇着缠着老胶布的薄扇,一手搂着小民和阿一。“从前啊。天上有个仙女儿叫织女,地上有个放牛娃……”
阿一听爷爷讲老掉牙的故事已经听腻了,很多情节阿一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可阿一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听,仿佛他听的不是故事,而是爷爷牙齿漏风的爱!
眨眼间,阿一已经上四年级了,小民和小民父母搬走了,搬到了城市的某一角落。爷爷却没有搬走。
阿一说,“他们去哪里呢?”
爷爷一把揽过阿一,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熏黄了牙,熏深了皱纹,也熏得爷爷的眼泪淌出了深深凹陷的眼眶。“走啦,走远哩!”
“还回来不?”
“不回来了,不回了……也许吧,都长大了,长大了……”
“你咋不去?”
爷爷摸了摸阿一得头。“我得留下来看咱阿一长大哩!”又吐了一口烟,只在阿一眼前停留片刻便消逝在空气里。
大概过了一天,也许是一个月,又或许半年。记不清了。
阿一还在梦追爷爷,他走得好快好快,阿一怎么使劲也追不上。
如果不是母亲急急忙忙地推醒他,也许阿一就真的追不上爷爷。真的。
穿衣,下床。穿着既不合脚的鞋费力地跑。
爷爷就躺在床上,呼吸,吐气,呼吸,吐气。急速又费力,嘴巴一张一合。抽尽最后一丝空气颤颤抖抖指着阿一。大家心邻神会,母亲把阿一带到了跟前。
阿一半弓着身子,把耳朵轻轻地贴着爷爷嘴巴……
然后呢?
然后爷爷被盖着一层白布。一定很难受,阿一想,不然怎么会连呼吸都没有了呢?
阿一轻轻地撩开薄布,嘘,爷爷睡着了。他看起来好累,两腮深深地陷下去了,好难看啊,为什么不塞点棉花呢?
阿一抬起头,母亲在院子里哭哭啼啼,旁边的人都在安慰她。艳白的阳光透过树隙照在她脸上,看上去惆怅并且悲伤。阿一抓紧了衬衫领襟,缩了缩脖子。母亲为什么要哭呢?
父亲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阿一生疼。
“爷爷疼你么?”
“疼”,阿一揉揉脸,很疼。
为什么不哭呢?父亲咆哮着。—为什么要哭呢?爷爷可不喜欢阿一哭,这是真的。
又一次阿一哭了,哭得很厉害,却哭得没理由。爷爷却笑了,“阿一哭鼻子哩,羞羞脸,哭就长大讨不到媳妇儿……”,“胡话!”阿一用手背揉了揉眼,不哭了。“才不是哩!”爷爷捏了阿一的脸蛋儿说,“阿一是男子汉,男子汉是不哭的,爷爷只喜欢男子汉的阿一。”
“—哭啊!”
阿一张开嘴,心里很难受,却哭不出来,挤了几颗假惺惺的泪。新鲜的风不断灌入阿一嘴里,嗓子干得很厉害。
人的一生是以每分钟六十秒向前奔跑的。爷爷到了终点。
至今,阿一也不知道爷爷叫撒。问小民和他父母也不知道……
我在在天边的山海之际,只求得与你一眼相望。流年逝水,水似流年,记忆是夏天杨葵树下的碎光,碎得我一脸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