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醉酒

老幺爱喝酒，酒量却没有，中午晚上各一瓯，每瓯二两半，一天半斤酒。老幺说海量猛灌是浪费，这样才叫会喝酒。中午喝罢睡一觉，把身子嵌进单人沙发里，后背紧紧贴着沙发背，双手交错抱在胸前，翘起二郎腿，脸上的表情更是有趣：双眼、两颊、下巴都紧紧地向中间鼻子部位挤去，眉心的八字和鼻梁上的横纹格外醒目。老幺的醉酒生活，可以打趣总结成顺口溜：

中午酒后一觉睡，醒来已是半下午。

溜达一圈继续喝，喝罢晚上睡梦多。

日上三竿清醒时，说话笑谈很知足

老幺很自信、很知足、在村子里绝对是个人物。娶了个婆娘很能干，家里地里的活儿全包揽，婆家娘家一把好手。婆娘也很会疼人，管着公婆吃饭，照顾孩子生活，不让老幺干活，还不忘给老幺买酒。每年收玉米的时候，都会看到劳碌了一天的婆娘，使劲地拉着一满车掰下的玉米，脸上流着汗，咬着牙，迈着沉重的步子，胸膛一侧被车绳勒出很深的印。醉酒的老幺则晃荡着跟在车后，一只软弱无力的手搭在车后的玉米上，爬坡时漫不经心地推一把，只要看着没有玉米趁机逃跑，就算是圆满完成任务。

婆娘很孝顺，一门三四个妯娌中，谁做的饭菜活计她都相不中，最后伺候公婆的重任，也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她也和其他妇道人家一样，一边忙活一边抱怨，但终归是每顿饭都做给公婆吃。对于婆娘的抱怨，老幺一向宰相肚里能撑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农村里，管饭的儿媳就算孝顺，且众多妯娌里唯有婆娘管公婆，对比鲜明下，年终孝顺好儿媳的大红花也就非婆娘莫属。冬日农闲的时候，老幺听着村人的赞叹很满足，婆娘孝顺，他脸上有光，中午的半瓯酒就在他微醺的脸上漾开，惺忪的睡眼也随着谈吐时的嘴角白沫一起，精神抖擞地飞扬起来。

婆娘没有上过学，但是在家有说一不二绝对权威，在老幺和孩子眼里婆娘从来不犯错，个个都很听话，对她的话奉若神明。几个孩子小的时候，婆娘一车推着回娘家，村里人用着一贯的口气夸奖孩子：“看看这些孩子长得多好，以后都是干活的好把势（好样的）呢！”谁知好强的婆娘对着村人恼了脸：“什么干活的好把势，我的孩子将来都是大学生！”

好强有好强的好处，婆娘确实没说错，孩子果真很争气，确实都无一例外地考上了大学。孩子个个是大学生，村人都夸老幺教子有方，因此老幺更满意，每醉酒之后，都会说不厌其烦地着同一句知足的话：“咱们这个家庭，经济上不富有，精神上却是很富有的，无人能及！”说完后，满足地嵌进沙发里，用一贯的姿势酣然入梦。

从此，老幺在村里更是个人物，常常以“教育学者”自居，主动拿着自家孩子做榜样，教育村里的学龄儿童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孩子们在亲人的帮助下，走向了好的工作岗位后，老幺的思想进一步跟进，醉酒之后更是知足：“看看村里的同龄孩子，挣钱再多也是土包子，咱们家可是学术氛围很浓的家庭，谁也比不上！”然后，又会满足地嵌进沙发里。

老幺和婆娘很和睦，和孩子们很团结，即便是孩子们都成了家，依旧很听话，事事听从爹娘的意见，并且会一如既往地习惯性执行，即使后果不尽如人意，也会替老幺和婆娘辩护：“爹娘怎么会错呢，不听话才是不孝顺哩！”为此，老幺很知足，自己的孩子就是好，听话又优秀。老幺醉酒后又常常自夸：“亲戚们帮助自然是有的，但是主要还是孩子们优秀，不然亲戚们想帮忙也帮不上！”然后，再次满足地嵌进沙发里。

再之后，孩子也都有了孩子，老幺享受着天伦之乐，也就更有底气更精神了。总是会在家里来客人时，拿出孩子们给买的东西招待：“尝尝这好茶，等会儿再给你整两口好酒，让你也一起享受享受！”每此时，老幺醉酒后，嵌进沙发里的表情就会更浓重，眉头的八字纹和鼻梁上的横纹更深刻，都散发着骄傲且有深度的光芒。醒来时，客人已走，他又喝口剩茶再得意的自夸一番，才作罢。

婆娘孝顺，孩子争气，老幺教子有方，书香之家光耀门楣，老幺怎能不知足呢？且这知足和得意在村人的夸奖中不断升级，到最后成了祖宗之荣耀，老幺亦以“一门三学士”的苏老泉来自比。过年时，醉酒老幺去上祖坟，他在坟头虔诚地摆上贡品，然后焚香，又烧了好多纸钱，烧完又磕了三个头。磕完头并不急着往家走，也或许是酒劲上头了，就倒在坟头边打起盹来。兄弟们叫他，他却说：“你们先走，我和列祖列宗说会儿话，家里都很好，我很满足，我得告慰！”

霹雳啪啦的鞭炮声，惊醒了坟头醉酒的老幺，他起身，昂起头，看向脚下的篦子骄傲地笑起来，远处正在低垂着头的谷穗间，分食剩余谷粒的一群麻雀，惊吓般地飞起，飞到很高，最后消失在天际。老幺晃荡着身子，迈着大步走进家门，迫不及待地对婆娘讲述他的梦境：“我告慰了列祖列宗后，睡了一觉，梦见坟上都开满了黄花，铺了一地，这是祖宗对我的最大褒奖呢！”

新年伊始，老幺更知足了，更满意，更骄傲了，醉酒之后又总会说起他的坟头梦境。村人们仍然会称赞他，只是在他转身走后，大家总会意味深长地对望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撇撇嘴。也有村人断定，老幺描述的坟上黄花叫“断肠草”，毒死神农氏的“断肠草”。酒不醉人人自醉，老幺醉酒，他真的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