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味道
味至浓时即自然——题记
小时候常去老家吃油豆腐,我贪吃,爱油腻,好味重,非在锅中反复几个来回,味入得极深,方觉可食。做油豆腐的是个年轻人,忙着开店做生意。每逢他下锅,必穿戴齐整,戴长筒手套,口罩捂得严实,再一拧至大火,炉子大声喘息,一锅滚沸,油星四溅,烟雾蒸腾,噼噼啪啪炸响开时再下豆腐,佐料是一大勺辣椒,一碗葱花,一铲蒜瓣,半瓶花椒,眼花缭乱。有时一碗豆腐下肚,需整日饮水,以之解咸。大概无论何种豆腐到了那位年轻师傅的锅中,都是此般难解的浓味。
后来嫌腻,不惯吃年轻师傅的油豆腐,久未尝之。适一回想,无论他怎样焖、焗、煮、炸,终究是极尽佐料之所能,靠油盐之便利,吃一碗油豆腐也得吃下一碗佐料,味觉上虽无法再寸进,却难以回味。家乡做豆腐有名的,诀窍倒是极重汤水。这位师傅下如此猛料以求口味之重,也的确是舍了汤进豆腐的美味。做出的豆腐,一身浓重,却仿佛担心着盐够否,花椒够否,提心吊胆,栖惶不已。堂而皇之进入碗里,总无法把全部的味道带进来。我吃起来有所顾虑,太少难治嘴馋,太多生腻,食物食者都难把握其度,久必寡味。
比起年轻的师傅,老家的大宅子里也有位老师傅。他虽做豆腐,却总是水煮,清淡,味鲜,我小时从不光顾。和总忙忙碌碌屡屡不成的年轻师傅不同,老师傅一个人已在宅子里住了几十年。我初尝他的清水豆腐,不解其味,或说是索然无味,便失望的将一碗豆腐晾在风中。见我此举,老人也不沮丧,笑着将碗端回来,给我放进油锅里炸得焦黄香脆。我再吃已与油豆腐无二,本以为老师傅不谙此道,原来只是未施展而已。
真正习惯了清水豆腐,汤渗透得极深,自能回味。待我尝过两位师傅的手艺,也可窥之一二。年轻师傅气盛,火爆,不惜佐料,虽没什么不好,做起豆腐来总想着凭外物登味觉之极。老师傅燃文火,熬清汤,细心煎熬,汤水和豆腐,已然一体,味到了,却是难以分离的自然。老师傅独居一宅,风雨不动,做豆腐不急不躁,不求来人都买,不担心佐料不重,有时热闹,天地间一片风扫残云之声,有时冷清,尚有风打落叶、炉火窸窣声破其岑寂。豆腐如他人一般,吃也可,不喜也罢,味也如他人一般,浓厚有了,又不缺清淡。
因而真正的至浓之味,年轻师傅是还未领悟的,我更是如此。只能靠一点回味去体悟老师傅悠闲自在的清影和浓而不浊的温汤。我怀念这味觉触人之深。味调的再浓浓不过平淡,至极便是自然。这自然便是老师傅的性格,闲淡到了极处,何等辽阔,我一尝到此味,身心都已回到家乡。这自然又何等深沉,我闻到这豆腐的香味,一片贫瘠的日子倏地不那么单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