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味道

熹微的阳光融化在清晨温润的雾气里，我就在这样的时刻走过这片被金色的薄雾笼罩着的土地。

属于生命的所有炽热的情感，或倾泻、或翻腾、或迸发，都深深埋藏在这古老而庄重的土地里。那些曾高唱生命的凯歌走过这片宽厚的土地走向生活的终点的人们知道，也只有他们能知道，这片土地有着怎样复杂而单纯的味道。

诗人曾在土地坚挺的脊骨上死去，可他赤子的心却依然不息地和着土地呼吸起伏的节奏跳动，不息地让他那赤诚的情感化作文字化作诗，喷薄而出。诗人的赤诚是土地的味道，是含热泪的孤鸟在土地里腐烂了它灰暗的羽毛，是残损的手掌沾满血与泥在硝烟中哀悼着青葱的过去，又是飘落的雪花以它坚定的信念解开查封炉台的蛛网，是一枚小小的邮票在风沙中渐渐枯黄，却不忘歌唱它日夜思念的土地。诗人的意义就在于歌颂，歌颂土地上所有映入他们眼睛的，所有印在他们心头的，所有可爱的或是可恶的，所有辽阔的或是渺小的。因为那些寄托在生命中的炽热的情感，总要有些什么人来传唱。是诗人血管中流淌的意境雄浑的爱，对辽阔的土地以及土地上伟岸的生命赤诚的爱，为土地注入了这一抹深沉的殷红。

科学家曾在土地深邃的瞳仁里死去。死去的是他蜷曲在在深不可测的洞穴中的躯体，而高擎在他僵直的手中的火炬，却吮吸着学者无尽的探索未知的精神养料，在黑暗中迸出点点灿烂的火星，看似脆弱不堪，却生生不息，照亮了那探索者灰白的脸上浅淡的一轮微笑，照亮了他身下曾被未知的神秘裹挟着的土地。土地的味道，也是那火炬中通彻透亮的焦油在炽热中沸腾，化为火星在黑暗中迸溅时冒出的缕缕渲染了土地肤色的青烟的味道。土地本身也如探索土地的事业一样，苦涩，却令人迷醉。

农人曾在土地结实的臂膀上死去。田梗上废弃的锄具已在丛生的乱草中枯朽，铜红色的斑斑的锈迹也已爬满它从前最光亮的部分。可在它身旁早已荒芜的稻田里，却总有几串金黄的稻穗昂首与金色的骄阳相对视，不愿让曾付出血汗却只简单地祈求收获的农人耕耘的壮举像那废弃的农具，在地表荒芜，被丛草埋没。土地的味道，是金灿灿的稻穗诉说的汗水的咸腥。稻子的根，深埋地下，而农人的魂，魂中静静流淌的厚重的情感，正在它交错的根系所能抵达的最深处。

诗人歌颂土地，科学家探索土地，农人耕耘土地。而真实的人，他是诗人的同时，又未尝不是科学家与农人。因为他热爱生命，探索生命，同时也耕耘生命；他有着赤子的热忱，探索的心，也有不断耕耘的朴诚。

老人曾在土地里埋葬，而他暮年里对落满灰尘的厚厚一卷过往一次又一次的回望最终所勾兑出的泰然的芬芳却在土地的酝酿中愈加馥郁。正如夕阳温和的光为巍峨的雪峰镀上一层金边、湿润的水汽在空明如蓝宝石般的天空凝结成珠时冰雪与矿物相浸润所散发的绝对纯净的气息，这是土地的味道。

孩子也曾在土地里埋葬。孩子的眼光中被打量的世界——童话般的有着河流欢腾歌唱、牛羊成群懒散地沐浴着午后倦人的阳光，露水欢笑、鸣虫嬉闹的世界却滋润了埋葬他的土地。那颗幼小的心里，到处都是美，是秘密，是发现了秘密与美的惊奇。鲜花依偎着他的惊奇盛开，嫩芽倚着他的惊奇绽放，而鲜花与嫩芽中浸透的青涩，轻轻飘浮在整片平原广阔而肥沃的土地上，这也是土地的味道。

短暂的生活，是漫漫浩浩的时间长河中一段极其微茫的距离。然而当一个生命短暂的人生之旅意料之中地在某个节点落下帷幕，生命本身才初显它的伟大。因为土地会一点点啃食消化生命曾依付的躯壳直至曾经的躯体最终归于尘土，可生命却就在那时，在生的呼吸消逝的瞬间，骤然成为永恒。无论老的恬淡，还是少的天真，都没有随骸骨消逝而是永远地融入了古老而庄重的土地。土地的味道，就是生命的味道。

土地孕育生命，土地承载生命，土地埋藏生命。即使岁月已将世界打磨得面目全非，一切都已不再，土地的味道却依然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