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有梅
朔漠的冬来得早。
乌啼国的夜风不比故乡的温柔,裹挟着粗砺的雪粒子从旧未凭眺的窗棂外簌簌地吹进来,几欲掩熄了那一豆摇摇晃晃的烛光。帘幕招拂,可窥园子里的盘虬苍劲的梅枝承雪凝霜,如绽了一树琼花玉蕊。
榆关孤身坐在案几前,颇为认真地执着古云飞月的狼毫欲勾画些甚么,猫儿安静地卧在她亲手作的玲珑梅花绣鞋上。她生的极白,那一只貂绒袖管中雪腕映衬得象牙笔杆也要逊色几分。猫儿也是白的,蜷缩着像一团云揉雪捏的软糕。
猫儿名唤“梅子”,是去岁立冬捡拾得的,那时还是只巴掌大小的奶猫。它浑身脏兮兮的被遗弃在无人的街角阑干,瑟瑟发抖像秋天的一片叶。榆关从胡婶的杂铺取夫君信笺归来,听见细弱哀恸的呜咽声红了眼圈,把猫儿抱回了家。朔漠人烟稀少,夫君远行,榆关人生地不熟的,便与猫儿相依相偎。
榆关喜欢亲手绣姿态各异的梅饰,常常对猫儿说话,也常常对着那棵从未开花的梅树默默流泪。她的面颊干净柔和,有世事裁磨下飞入鬓角的黛青色柳眉,以及被烟雨浸染洗涤过晶莹的眸,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是江南缱绻的灵动婉约。她说起话总是慢条斯理,温吞地从樱唇中吐出圆润软糯的吴语来,未待听罢,人家早已拂袖离去。
人人都说她爱梅成痴,又奇怪突兀得如平坦无垠的朔漠上一根柔和的芒。
只是没人知道那株不开花的梅树意义非凡,那是榆关从月落国带来的。
七年前,乌啼国的金戈铁马搅破了温柔缱绻的烟雨梦。小舟不再欸乃,水车不再吱呀,戏栏朱台上的梅花旧戏也凋敝得七零八落。国破山河不再,城春离愁已深,身着褴褛榆关邂逅了来此通商遭逢变故的夫君,说要带她走。她临行前带了故国的一株梅,算作陪嫁,到了乌啼国后他亲自陪她栽在了如今庭院里。旧庭院旧时月仍在,唯旧人不见影踪。
「故乡的梅花,此时该开了罢?」
榆关的目光掠过衰残的烛火,呆怔地望向窗外的树,她已经太久没有看见过梅花了。许是北方的冬太过凛冽了些,许是朔漠的土壤太过贫瘠了些,整整七年来梅树未曾绽放花蕾,榆关每逢冬季的希冀都会在等待中破碎。她抬袖涉笔,想描摹出梅花的形貌;琼鼻轻皱,想回忆起暗香清味。
终究再不能。
榆关敛睫凝泪,将古云飞月搁置回笔案上,薅了薅踝边猫的软毛,抬起素手将帘幕悄然垂放。残烛未灭,宣卷未收,她满面疲惫的倒在柔软的榻被上,做着故乡温柔缱绻的烟雨梦。梦里月落国仍在,她是豆蔻少女的模样,抱着猫儿在戏栏边听戏,而梅花烁于枝头,灼灼正盛。
翌日晨起,榆关首要之事便是掀帘观树。梅树依旧萧萧索索,她不免鸦睫轻颤,翕唇叹气。她倏忽难以抑制地轻呼起来,只见桌案摊开的宣纸上,殷梅点点,而伏卧在朱红砚台上的猫儿正坦着胸腹呼呼大睡,四足上朱迹斑斑。
梅花,终于开了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