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时至春节,于鞭炮声响交叠的清晨在乡间寄居的房屋中醒来,久未造访的故乡已被茫茫高空中飘落的大雪所笼罩。
我裹着厚重的外衣行走在乡野的道路上,路旁草叶间的泥泞已在寒风中冰封。走至野地一隅坐歇片刻,抬眼望去的天空灰暗而寂寥,身边的大地却因佳节将至而被温暖与光亮所充斥。这片并非是生养我的土地,令我感到寒冷与陌生;而对于头顶的苍茫,也只倍觉茫然和孤单。
拂去衣襟处沾染的泥土,我缓缓地从土垄上站起身来,耳畔仍传来连绵不绝的鞭炮声,暗红色的爆竹皮片片镶嵌在泥土的凹陷之下。我沿着起伏弯曲的道路走至不远处的矮山上,和亲人一起在太公和太婆的墓前上坟。这样简短却肃穆的祭拜仪式一年又一年地重复着,而对于他们的所有回忆,仅停留在我脑海中童年的一角,只当手中的敬香化为白烟漫过鼻间时,方才能够想起远去的故人们日渐黯淡的轮廓。
彼时,记忆初次成形,幼年时的我亦如同今日一样在冬季的乡野间驻足,透过交叠的枝叶看见那些零星地点缀在田野间的身影:举着烟斗、在烟叶焚烧出的雾气中背倚斑驳的泥墙、在酣睡着的家犬的陪伴下凝望远方天地相接之际。
坐在如寒冷时节的枯枝般颓败孱弱的旧屋前,我与太婆一起于木椅上沐浴着午后慵懒的日光。她伸出布满沟壑的手掌为我剥开一颗颗经由炭火灼烧的花生,我则安静地接过。我曾一言不语地坐在椅上,侧眼打量她的面貌:在肌肤干枯的褶皱中,苍老几近吞没双眼中的光彩。我所能够看清的,只有她静默着仰向天空的脸廓。
曾几何时,我发现像她这般朴素乃至于清苦的农人,皆喜爱在阳光的照耀下凝望天空、面向日出与日落的轨迹。他们仿佛永远守护着脚下的方寸土地,等待田野里的新苗越过刺骨的寒季,等待岁月在时间的车轮中更替。而年轻的晚辈们携着粮与肉前来进行一年一度的问候,试图劝服她离开破旧的居处时,却无从获得任何期许或回应。
这样顽固般的坚守使我曾为之困惑,而在他们身旁,我开始逐渐领悟这份对于脚下土地的眷恋。每日清晨,跟随太公一起在田野的草苗里刨出雪白的果实、在树干下凝望扑打羽翼的野鸟,每逢躯体劳累时刻,便于路边坐下,任由野地里拂来的微风吹干耳旁的汗渍;或是用流水濯洗面庞后抬头,任凭高空投影下的光照蒸干细细的水珠;或是仰面望天,凝视破碎并游动的云絮下盘旋的孤鸟,感受着时间从身旁沉静地流逝。山间的微风、河中的青鱼、林梢驻足的飞鸟,已与他们流淌着的血脉,一同扎根在这片孕育着果实与生命的土地上。
只是现在,岁月推移中的故乡逐年寂寥,越来越少的人们选择生活在这未曾改变的一切中。一个个年轻的生命怀揣着心中的梦想,迈开远行的步脚,离开乡野去探索繁华的都市,犹如我多年以前便离开此处的父母,只在佳节到来之际方才短暂地返回。往日热闹的乡村景象,实已难觅。而在这片土地上驻留的白发苍苍的暮年之辈,依旧坚守着一贯简朴的生活。他们携带着如年轮般递增的时光刻痕,盼望着远方子女们归来的身影,最终在无尽的等待中画上人生的句号。
哪怕是眼前的坟冢,也仍正对着天空的方向。手中的敬香渐渐燃尽成灰,淡白的烟雾升腾至偌大的天空中消失殆尽,我亦从回忆中复归眼前的现实。
站在低矮的坟茔前,我试图在心底传达给远在天国的亲人们这年岁流转中每时每刻变化着的世界。唯一未曾改变的,是千百年如一日的天空中折射出的大地平滑如镜般的倒影,与透彻明净的蓝天下浸润在这片黄土地中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