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

初春的山野是不甚愉悦的，至少在我的眼中如此。

沿着如人心肠般弯曲的田间阡陌走来，有淡淡的雨雾从泥里升起，借着风力游走侵袭，把稻茬的废墟间刚颤颤巍巍探出的春草当头揉一揉，身形回转，徘徊着打量一番，之后便似细细地笑着，漫无目的地四处扑去。冷雨，鸡鸣，枯枝间滴落的水珠，炊烟，潭水，树下腐烂的柑橘。就是这样了罢，背对着，踽踽独行，在泥泞上留下一行长长的、渐行渐远的眷恋。

转过山路，从一排经冬犹绿的灌木边走过，忽觉有异，便回过头去。那是些茶木，种在田地的边缘充作藩篱。枝叶茂密而色泽沉重，每簇枝杈的顶端，都挑着些零碎的褐红事物，模样衰败却又固执地不肯脱落。我走近细细看去，竟都是些萎谢的花。展眼四周看去，每一棵树，每一根枝条上，满满当当的，全是这些已逝的精灵。我错过了那花开的盛事，于是只能得到这旧的尸骸，看着她们在出生之地尽展死亡的精致。也许是出于弥补的目的，我在心里默想起她们之前的动人模样，努力勾勒出一片在风中摇摇荡荡的白茶花的海洋，蜂围蝶舞，倾国倾城。自己也不禁为这样美丽的幻想而微微笑了，然而睁开眼，仍旧是那蔓延的，锈红色的及其使人无奈的残败。我想了许久，忘记了还得匆忙赶路，我用两根指头拈住一片萎败的花瓣，指尖逐渐加大力度，试图将她扯下枝条。一点一点的，绵软的残花表面开始出现裂痕，待那裂痕延伸至我指尖时，我停止了动作。

于是这便不能给我无尽的疼痛了。坚强从来要被人们欣赏，而不是怜悯。

还记得往年有一日，阳光甜媚，风吹树摇，我随意地在一条小路上走着。已经有零落的茶花绽放，隐在墨玉般的枝叶里，孤单，却圆润饱满。我以为这是一株早茶，不想在转过墙角时，仿佛被谁轻轻唤了一声，抬起头来，便是墙边立着的两棵茶花。那浓郁的红色就如同那个春天暮色中的云霞。只是，风拂过，带走无数飞花，轻轻跌在泥地上，或远或近，如泼溅的泪。差不多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就这样默然的看着她们随风飞舞，随风而逝，这样的景象可谓优雅诗意，宁静祥和，而立在旁边的我却实实在在感到了痛楚。花们是这样无所谓的解释着死亡，毫不介意的让我这个路人来评论说道。死亡是回归，是远足，是飞身而下，化作春泥，是那只需转过墙角便能听到的轻轻笑音。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如同王摩诘，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生活着。大喜大悲的心境似乎在一点点的淡漠下去，不会为偶然的好运欣喜若狂，也不会为一时的倒霉捶胸顿足。我开始用自然而包容的心去看待周围的事物。闲暇时，甚至会端上一杯花茶，摊开一本旧书，在阳光里坐上整个的下午。

又是一年初春，我回到了那个曾使我伤心的地方。风烟缭绕，草长莺飞，山野的茶花又开了，时机刚刚好，这次，我见到了她们那新鲜光洁的容颜在风中颔首。如我曾经想象勾勒的那样，一片雪的海洋，蜂围蝶绕，倾国倾城。我轻轻在心里问候了一句，以前我见过你们呢，还记得么？

不及见，终相见。那些只需转过墙角便能明白的真理，用两根指头便能试出的奥义，我都懂了。绽放，零落，萎败，我见证了你们的兴衰荣辱，生死歌哭，你们的光鲜亮丽，狼狈不堪，以及终结在这个春天里的，你们的，完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