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灯
她说,我这滴水像是石头做的,埋在时间下面,就是不干。她还说,如果这世界是污秽的,我这滴水就是最干净的;如果这世界是洁净的,我这滴水就是最肮脏的。总而言之我不能跟这世界同流。
她是一名奇女子,从她给自己起名为水上灯时,从她说出想唱戏时,就注定她这一生跟戏的痴缠。她是民国汉口汉戏名伶,是让万人痴狂的美人,是这浊浊人世汪洋中的一滴水。身于雪月风花而又离于雪月风花,与世界同存又格格不入。回想当时,烽烟四起的乱世。像水滴这样的人,注定要么被乱世的污浊同化,要么毁灭。
水滴出生的那一天,水家家主,水滴的爹死了,整个家族轰然倒下,于是水滴就被认为是“不祥之人”,连亲娘也不大喜欢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刚睁开眼,受到的就是这世间的冷漠。可以想到,水滴这一路有多少曲折磨难,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水滴听过太多流言蜚语,看过太多人心悱恻。于是她在最黑暗处放歌,在最悲哀处绣上锦绣画卷。在最绝望处,用歌声点亮一盏长明灯。对于水滴来说,她并不喜欢这世界,因为她清楚这繁华背后荣光方开既谢。
戏,是她得以留于世间的最后的留念。她是天生的戏子,天生的艺术家。如她的母亲一般,拥有一副婉转清丽的歌喉,还有胜过她母亲的容貌。
锣鼓一声,戏幕缓缓拉开。她往台上一站,胜过多少刀与戟。胜过多少富贵荣华。有流光撒落,戏台中央水滴扬起画着精致戏妆的脸,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用一种不屑的态度只留给世人轻蔑一瞥,抬手投足间风华绝代。含着淡漠神色眼中仿佛开出最艳丽的罂粟,一眼万人为之倾倒。
她似一滴水滴,从苍穹落下,替大千世界摇曳起红莲的波。偏把锦绣蹉跎,在世界绝望处放歌。婉转处似有一朵缓缓绽放的曼陀罗,悄悄然,把暗香出袖,在夜色中默然起舞,翩若惊鸿。长袖纷飞,谁入戏,谁痴狂。这才是水上灯,是水滴引以为傲,唯一认可的水上灯。
她爱戏,戏是她的命。于是到了最后,水上灯消失,闭口不唱时,杨水滴也就同着水上灯消失了。一个传奇的陨落,也是一个灵魂的凐灭。于是有人说,她生来太喧嚣,告别却最清寂。你一定听过她的故事,却早已遗忘她的名字,你问我她当真来过,抑或只颠倒红尘戏说。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记得她的兰花指,和她眼角朱砂痣,记得戏台上那合着月色翩然的少女,记得她眼底的漠然,记得她笑里的无奈和疲惫。
可说完才发现,水上灯,又仿佛只是在遥远记忆里若隐若现的光,看得到的明亮,却又不敢确定。只能说,我记忆里,有一滴水。
在时间之下,一面仰望繁华,一面也窥探到繁华之下的丑恶。皎洁如它,也污秽如它。